弃商从军加入巡航队,只为湄公河再无惨案
10月25日清晨,云南西双版纳,关累港笼罩在一片晨雾之中。
沉闷的汽笛声划过寂静,在群山环抱的河谷里回响。
云南省公安边防总队水上支队四艘执法艇在此集结。它们将从港口出发,经过老挝、缅甸,到达老缅泰交界的金木棉码头,来回512公里,耗时四天三夜。
这是水上支队的第51次巡航。
2011年10月5日,“华平号”和“玉兴8号”两艘中国商船在湄公河“金三角”地区水域遭劫持,13名中国籍船员被杀。
25天后,中老缅泰四国在北京发表了《关于湄公河流域执法安全合作的联合声明》,建立起四国执法安全合作机制。
两月后,云南公安边防总队水上支队组建,四国首次湄公河联合巡逻执法正式启动。
执法艇甲板上,执枪列队的,是二十出头的青年;驾驶室的操作台前,站着的大多数是肤色黧黑、面色沧桑的中年人。
他们是曾经的民船船长。在湄公河飘荡半生,中年时调转轨迹,选择从警,成为湄公河的巡逻执法队员。
电影《湄公河行动》的上映,使5年前的惨案重回公众视野。但对老船长们来说,遗忘从未在他们身上发生。
这条河流,是他们与13名中国船员仅剩的血脉牵连。巡航,让航道安全,就是他们告慰朋友的方式。
“想起他的脸还是睡不着”
谭建华总是想起他的朋友王建军。
谭建华清瘦,是巡航编队31号艇的驾驶员。5年前,他是渝州3号船的船长。王建军是华平号的大副,他俩是重庆河运学校同届的校友。
王建军嗓门儿大,绰号“高炮”,因为单身,大家平常都吆喝着给他找对象。
两人的友谊至少20多年了。谭建华还记得18年前,当时亚洲经济危机,船只停运,工资停发,人人自顾不暇,谭建华的生计成了问题,王建军常常接济他。
在谭建华眼里,这位老友命运多舛。“10·5”案发前,王建军的船曾被江匪拦截,被逼着吃下大把橡胶添加剂,但最终安全回来了。
“10·5”案前一天,在缅甸索累码头,谭建华忙着卸货,遇到华平号正往下走,谭建华用船上的电台和王建军打招呼,问他:“你什么时候回来呀?听到回答。”
那边没有回答。王建军也没有回来。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擦肩而过。
今年27岁的黄成,是特招船长中年纪最小的一位,他也是队伍中唯一一位惨案遇难者家属。当时华平号的船长黄勇,是他的九叔。
黄成在医院见到了叔叔黄勇的尸体,他胸口和头部都中了枪,手被反铐着。
黄成头发剃得很短,头发茬子拱出来,说话简短、礼貌,几乎没有情绪。只有说到这个细节时,声音沉了下去,“永远忘不了那一幕,现在想起他的脸,还是睡不着。”
2011年11月,云南边防发出招募船长的通知时,湄公河上有超过一半的民船船长都报了名。经过体检、政审和试用期,最终有十位留下。
除了谭建华、黄成等十位本地船长,其他队员则是从五湖四海而来。
山东、江苏、上海、广东等九个沿海省份的公安边防总队都抽调骨干,派驻至此。初创时,官兵共计200余人,涵盖了枪帆兵、通信兵、航海兵等巡航所需的各个兵种。
现任编队11号艇代理副艇长朱伟向剥洋葱(微信ID:boyangcongpeople)回忆,当时他在广东湛江做海警,从接到选拔消息到入队,只用了四天。
那时的关累港小而荒凉,船员们形容:抽半根烟,就可以走两圈。朱伟看到的是,四下无人,除了海关、边检等必要部门,只有个杂货铺,连超市都没有。
巡防队20天便完成了人员集结,30天完成5艘执法船改装。船都是民船改装的。当时没有营房,改装是在玉米地里完成的。
在湄公河行船,就像在高空走钢丝
说起湄公河,船员们有个比喻。行驶在长江,就像在高速公路上开车;而行驶在湄公河,就是在高空走钢丝。
巡航短短的两百多公里路程,有激流21处、险滩23处,明礁、暗礁数以百计。
老船长几乎都遇到过触礁、搁浅甚至翻沉,行船的经验,靠的是一次次的教训。
问谭建华对湄公河有多熟,他摊开手心,说了解湄公河就像了解自己掌心的纹路。
他的行船心得,成了一本304页的《澜沧江-湄公河航行参考图》。这本参考图他从2007年开始画,花了近5年修改、完善。如今已经被编成教材,水上支队的操舵兵们人手一份。
翻开手稿,左边是某一河段的简笔示意图。河中的礁石、陡沙、碛坝,两岸的村寨、庙宇轮渡,山中的竹林、草地,皆入图中。
右边是谭建华总结的航行纪要。湄公河一年分为丰水、枯水两季,水涨水落,河道情况随之变迁,航法自然也不同。航行纪要里,每一步都写得清清楚楚。
10月的此次航行,已接近枯水期,河中礁石林立,漩涡汹涌。
有些地段落差大,就像汽车爬坡,船开到最大马力也上不去,这就需要“绞滩”。所谓绞滩,就是用钢丝固定岸边的树或岩石,借助外力拉扯,船才能上坡。有时绞滩的钢丝断裂,能绞断人腿,还曾有水手在绞滩时被大浪冲走,生死不明。
10月27日,湄公河巡航队员正在“绞滩”
有些地段河底有流沙,需要“测深”,船员站在船边用竹竿探底,由此选择航道。大浪中船身颠簸,稍有不慎落水,同样救不回来。
船万一触礁,舱室破损,需要很快用绳、管等器材堵上漏洞,防止船只沉没,这叫“绳管堵漏”。
要在湄公河上生存,这是基本的求生本领,对老船长们来说,冲锋陷阵之外,传承行船的技艺更是生活的日常。
编队11艇上的驾驶员李元刚,也是老船长了。十几岁时,他曾在西藏入伍,在海拔5300米的边防哨所里,大雪一封山就是半年,清苦而孤寂。当兵太苦了,退伍时他并不留恋军营的生活,但湄公河惨案发生后,他是最先报名的那一批。
驾驶室里,他坐在徒弟身边,不时打手势。竖起大拇指,意思是正舵;竖食指,是左舵;竖食指和中指,是右舵。
一边比手势,李元刚还要一边念叨:开一次船要有一次的收获。他的白发已经一茬茬冒了出来,面色严肃地说,教一个徒弟,至少需要十年。
“真的一刻都没有放松过神经”
巡航队伍从关累港下行,出中国,经过老挝、缅甸,最后到泰国,一路云雾缭绕,林深似海。
被湄公河流域的壮美所震撼的外来人,很难看到其中的危机四伏。
执法艇上挂着的航道示意图,标明了每一段的危险因子。从关累港到楠勇河口,是缅甸掸东军佤联军控制河段;相腊到三颗石,是拉祜族革命军活动区河段;明显被标红的那一段,是三颗石到孟莫,这是高危河段,五年前的惨案发生地。
谭建华亲历了五年巡航的全程。
首航时,谭建华开着领头的指挥艇,带着浩浩荡荡的编队,越往下开,头皮越发麻。不利的消息纷至沓来。先是有人说,在下游缅甸一侧到老缅界河,可能有水雷,想炸掉巡防编队;还有人说缅甸大其力交火,或是针对此次首航。
“当时做好了应对准备,大家又紧张又气愤,心里朝着假想敌喊话:快出来,妈的,拼了算了!好在最后一路平安,传言都没有发生。”
巡航队成立不到两个月时,危险真的发生了。在缅甸万崩码头,有人从上游放了水雷炸弹下来,试图用手机遥控,炸毁执法船。幸而水雷没有漂到指定位置,而是在两艘中国民船附近爆炸了。
这样一来,编队停靠时也不得不排兵布阵,靠岸时相互错开,斜着排列,让炸弹无法漂进船艇。说起此事,谭建华仍心有余悸,“我们真的一刻都没有放松过神经。”
同样是首航后不久,中国商船盛泰11号,在孟喜岛上游老挝会龙河口下游2里处的湄公河水域,遭到了从老挝方向一侧的枪击。编队紧急行动,将商船安全护送到关累港。
2013年,糯康被执行死刑后,其余党翁蔑等人仍在缅甸活动。他们在泰国购买了两枚火箭弹和发射器,试图在三颗石一带袭击中国巡逻船只。水上支队出航前得到情报,通知缅方,火箭弹被成功收缴。
队员们说,这5年来最大的一次战果,是2013年3月19日,中方和老方在湄公河水域破获特大贩毒案。
“当时接到情报,说近期将有大宗毒品通过河道贩运,初步推算接近一吨。”谭建华参与了当时的行动。
他向剥洋葱(微信ID:boyangcongpeople)回忆,执法人员登上嫌疑货船时,一开始一无所获。船上的货物、人员看起来一切正常。
直到执法人员检查到驾驶舱。他们发现,驾驶舱外的甲板上覆盖着一张很大的油布,上面停着一辆摩托车,还有一只狗在狂吠。
掀开油布,一边的船长和船员脸色都变了。
果然,掀开甲板,冰毒的味道弥漫开来,下面放着尼龙袋,整整有28袋毒品,总重579.7公斤,市场价值超过5亿元人民币。
10月26日,云南省公安边防总队水上支队从老挝孟莫返航,分别时,与老挝军方互敬军礼
只为湄公河彻底太平
五年过去,湄公河沿岸已不再是旧日风光。往日幽深的原始森林少了。河道两旁的山坡上长满了橡胶树,树身上有整齐的刀痕,挂着胶碗。
五年里,流域各个国家的联系愈加紧密。中国出资、出种子、出人,老挝、缅甸出地,在湄公河沿岸推广替代种植,用橡胶、香蕉等经济作物,替代罂粟,增加居民收入的同时,从源头杜绝毒品。
此次巡航,泰国警方、老挝军方均派人参与。四艘巡逻艇中,就有一艘来自老挝。四天三夜里,不同国家的执法人员吃、住都在一起。 。
每次编队巡航,都要经过老挝的孟莫村,当地把这个村子叫“寡妇村”。因为村子里男人都贩毒被抓,只剩下女人孩子,与一幢幢装修豪华的别墅。 五年前,糯康就在这个村庄附近被老挝警方抓获。如今,他的妻子、干爹仍在此居住 。
水上支队的一位领导对剥洋葱(微信ID:boyangcongpeople)说,纵使打击力度如此之大,但湄公河各方势力盘踞,毒品犹存。此害不除,湄公河难以彻底太平。
云南省公安边防总队副总队长王孔林大校介绍,湄公河联合巡逻执法开展近五年来,湄公河流域走私、偷渡、涉恐、贩毒、贩枪等跨国违法犯罪活动得到有效整治。
截至今年9月,四国执法部门已成功联合开展执法行动50次,在金三角重点水域及地段开展水陆联合查缉48次,共检查船只718艘,人员3151人次,货物5.142万余吨,救助商船138艘次,为850余艘商船进行护航,有效维护了湄公河流域的安全稳定。
淡黄的斜阳浮在峰峦围绕的平原里,巡航编队穿行在湄公河上,与无数中国商船相遇。也是老船长与老船长间的相遇。他们都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,擦肩之瞬,用四川话、云南话在对讲机之间呼喊。
还有中国商船,远远就开始鸣笛,向这列白色的编队致意。